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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传岳飞《满江红·写怀》(怒发冲冠)忠愤激烈,慷慨悲怆,语强敌则以匈奴,指时事则道靖康,言寇仇以贺兰,斥顽凶为胡虏,古今交融,语重义刚,振金声于曩昔,起顽懦于当代,深刻而持久地激扬着华夏民族奋发抗争的斗志。自上世纪三十年代余嘉锡先生以文本晚出质疑《满江红·写怀》为岳飞所作以来,围绕该词作者的争议迄未休止,但无论是肯定者抑或否定者,双方皆无确据证明该词是否为武穆所作,而关于该词在宋元两代流传的可靠记录至今亦未发现。但《满江红·写怀》既然是据明弘治年间(1488—1505)浙江提学副使赵宽所书岳坟词碑收入徐阶(1503—1583)所编《岳武穆遗文》(嘉靖十五年[1536]刊),则其与岳飞之关系亦可谓由来久矣。而就词的内容言,它与岳飞《五岳祠盟记》之“北逾沙漠,喋血虏廷,尽屠夷种。迎二圣归京阙,取故地上版图,朝廷无虞,主上奠枕”又确有命意、遣词上的相通相似之处。职是之故,即便《满江红·写怀》原本并无主名,人们或许也不难根据《五岳祠盟记》将其署之岳飞。
以往人们研究《满江红·写怀》特别注重对“踏破贺兰山缺”句的发掘,但是,由于贺兰山牵涉到特指和泛称的问题,而北宋姚嗣宗又有“踏破贺兰石”诗句广为流传,故凭“踏破”句实在难以辩证其是否岳作。或谓岳飞宋人不宜言“靖康耻”,这恐怕也只是今人的“想当然”,南宋名臣李纲诗云“靖康虏骑窥帝闉,中原惨澹生烟尘。……手斩可汗羁可敦,天旋日转还两君。书铭却勒燕然勋,摅愤刷耻志乃伸”(《渊圣皇帝赐宝剑生铁花感而赋诗》),虽未直言“靖康耻”,而前述“靖康”,后写“刷耻”,实际也就是在说“靖康耻”。综言之,仅凭单词只句证明《满江红·写怀》是或非岳飞所作,殊难得出可信结论。
既然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《满江红·写怀》是否为岳飞所作,那么不妨就词论词,看看它是否符合赵宋南渡爱国抗战诗词的一般表达模式。《满江红·写怀》虽与多篇南渡词存在相似的内容片段,如“怒发冲冠,凭栏处”与“空指冲冠发。栏杆拍遍”(胡世将《酹江月》),“潇潇雨歇。抬望眼”与“霏霏雨湿。凄望眼”(赵鼎《满江红》),“莫等闲、白了少年头,空悲切”与“叹我等闲白了、少年头”(朱敦儒《相见欢》),“待从头、收拾旧山河”与“待他年、整顿乾坤事了”(辛弃疾《水龙吟》),等等,但该词的内在逻辑意脉却有别于南渡文坛志在恢复中原、洗雪靖康之耻的作品。《满江红·写怀》上阕在写完“怒发冲冠……壮怀激烈”数句后,理应抒发凭栏遥望中原故国之感慨,犹辛弃疾之“遥岑远目,献愁供恨,玉簪罗髻。落日楼头,断鸿声里,江南游子。把吴钩看了,栏杆拍遍,无人会,登临意”(《水龙吟》)、“何处望神州?满眼风光北固楼。千古兴亡多少事?悠悠”(《南乡子》),亦犹陆游之“中原北望气如山”(《书愤》),凭栏处的怒发冲冠乃是遥望故国山河、感慨千古兴亡而不能自已所致,是痛惜国土沦丧、有家难归所致。但该词却突然调转笔锋以“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路云和月”来追述作者的功业生涯,这样就把南渡词惯用的“登高凭栏—遥望中原—痛金瓯缺—感慨悲愤”的表意范式打破了:原来作者登临凭栏之际的冲冠怒发并不关乎家国,而只是感叹自己的功业、生平!“莫等闲、白了少年头,空悲切”,更进一步将凭栏之怒聚焦己身。如此,倘若读者不在心中预设词作者为岳飞,则《满江红·写怀》的整个上阕与宋代士人南渡情结毫无关系。词的下阕同样缺失“中原”。在唐宋人语境中,贺兰山是胡人领地,所谓“贺兰山便是戎疆”(顾飞熊《出塞即事》)。北宋以西夏为劲敌,贺兰山属西夏,故北宋人亦言及贺兰山,如陶弼“戎昊乘我间,南驰贺兰骑”(《兵器》)、司马光“贺兰山前烽火满,谁令小虏骄慢延须臾”(《将军行》)、黄庶“欲于塞外勒姓名,往往夜梦贺兰石”(《送李室长庆州宁觐》)。靖康之难,中原沦陷,故对南渡士人来说,收复中原故土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愿望,张元干“梦绕神州路。怅秋风,连营画角,故宫离黍”(《贺新郎》)、“倚高寒、愁生故国,气吞骄虏”(《贺新郎》)、题名岳飞的《满江红》(遥望中原)亦以“一鞭直渡清河洛”自期,而最著名的无过陆游《示儿》之“王师北定中原日”。胡虏既已侵占中原,在河洛未清、中原未定之时,如何能够跨越敌占区“驾长车、踏破贺兰山缺”呢?即便我们假设该词作者是岳飞,他的数次“北伐”虽曾短暂收复北方部分地区,但他并未能够完全克复中原,那么他在词中如此表达,是否合情合理?或许有人会说,“踏破”句以及“壮志”“笑谈”两句都是紧承“靖康耻”“臣子恨”,其意在表达迎回二圣。倘如此则可直写洗荡胡虏巢穴,如李纲《苏武令》之“拥精兵十万,横行沙漠,奉迎天表”,何必再写华夷分界的贺兰山?《满江红·写怀》歇拍又云“待从头、收拾旧山河,朝天阙”,倘若已经踏破贺兰山缺,则是中原“旧山河”早在掌控之中,又何须再说“待从头、收拾旧山河”?作者所谓“旧山河”到底指什么?
总之,中原书写的缺失不仅使《满江红·写怀》表情有异宋室南渡诸作,而且造成下阕意脉的凌乱、矛盾。该词虽然呈现出慷慨悲壮的风格,但它其实并不符合赵宋南渡爱国抗战诗词的表达范式。当然,上述论析并不能定谳《满江红·写怀》是否为岳飞所作的问题,事实上,笔者正是希望在暂时搁置岳飞与该词关系的前提下,结合南渡士人作品对它做出深切分析,从而还原它在没有“外力加持”下的本来面目。
冯友兰《西南联大纪念碑碑文》有云:“稽之往史,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,偏安江表,称曰南渡。南渡之人,未有能北返者。……风景不殊,晋人之深悲;还我河山,宋人之虚愿。”在此,冯氏特举杭州岳庙所辑岳飞手书“还我河山”四字用以申述南渡宋人之“虚愿”,足见岳飞与南渡之关系的深入人心。作为南渡抗战精神代表的岳飞,即便失却《满江红·写怀》也决然无损其伟大,而《满江红·写怀》则有赖民族英雄岳飞的映照,才能被视作赵宋南渡抗战呼声的最强音。
(作者:张德恒,系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)(张德恒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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